李黎
浮世書簡
●舊盟
這些年我們分隔實在是太遙遠了。記得在最初別後那段短暫的通信時日裡,我對於無法克服巨大的時空阻力的那份挫折感,強烈到超過其他任何情緒,以致直到此刻我仍然似能觸及那種激憤又無奈的感覺。所以難怪當我實實在在的來到了與你同在一處的地方—尤其重要的是,同一個時間區的時候,有一瞬間「過去」這段橫亙在你我之間的深谷忽然消縮,時間失去了意義便也失去了它橫蠻的力量,現在與過去可以沒有裂痕的啣接起來……
●時差
還有,就是因為我還是愛你的。請不要驚慌失措。這樣的話對誰都會是很難承受的負擔。不,我愛你,但這可以與你無涉。我愛的可能只是記憶、是一份完整愛情的本身、是一段逝去歲月裡的你我……
●瓶中簡
我很怕一些明知該帶有記憶、而記憶的標幟卻已被破壞殆盡的地方。我寧可自己承載保有它。問題是年歲久遠之後,有時不免會將記憶、夢與虛構的想像混淆了。
●前塵
用拆信刀仔細裁開封口,腦海中浮昇當年無數次拆閱你來信的情景。那樣急切焦慮的快樂是何等熟悉的心情,就像幾天前方才體會過的,而不是二十年前—感覺的記憶總是比對理性事實的記憶更清晰而準確,因為那是感官的肌膚之親。多少封信曾被我迫不及待的手指撕扯破了,待讀完幾遍終於捨得放下之後,才用膠紙仔細地貼補好。而現在的我,也許是想糾正一些年輕時常犯的錯誤吧,有意不讓自己再那麼急切地撕裂了需要補綴的東西。
當薄薄的航空信封「嗤」的一聲被整齊地裁開,在極短極短的一剎那,似有一股淡到似有若無的氣息嬝嬝逸出,在我可以辨識之前便逸散進大氣裡,再也無從追索。
記得嗎?從前我說過我能在你的信箋裡聞知你的氣息,你不甚相信地一笑置之。你自然也無從知道,出國後你寄來的信簡氣息改變了,滲雜了異國的陌生,還有別的更陌生的什麼,隱隱令我惶恐不安—即使在意識到其後你的改變和全然的無望之前,我便先已有了莫名的預感。
而這一封,一縷清淡到無可形容的氣息,卻多像昔日斜陽下飄浮飛舞稍閃即逝的煙塵,何等的熟悉而親切,當我深深吸嗅,必是有些微塵令我嗆咳,幾至淚下……
●逝水
走在初夏柏城熱鬧卻沒有蓬勃氣息的街道上,我像涉過時間的逝水,試著想像追索你在這個城市的心情的經歷—由初見直到熟稔得有如第二故鄉,你是怎麼走過來的呢?我試著在這滔滔逝水中尋找你昔日身形面貌的倒影,一個下午像走了二十個年頭……我終於明白我既不曾參與過你的這一段生命,我便永無可能能經由尋訪而重構。我是永遠錯過了。
●故事
記憶是奇怪的東西,後來她始終不能明白自己是如何篩濾那段記憶,她的潛意識怎樣決定遺忘哪些事情或者無法忘卻哪些。她記得過程是極其痛楚的,是身體最柔軟的深處被利器兇狠地刮割著;她相信那些傷口永遠不曾癒合,因而造成日後的缺憾。
●迴音
你的聲音—在長久的時日裡,你的聲音是唯一難以如形象或事件那樣回憶重溫的,因為聲音一如氣味,最是無可捉摸,但當它們重現時,那一霎時挾帶的追憶力量卻是無比的強烈。
●抉擇
我來,找你,是怎樣的一種決心之下的選擇呢?在我內心深處,我明白畢竟有些最終、最緊要的事不是由得自己的意志去左右的。在一步一步接近你的同時,那隱隱的悲涼,逐漸取代了當初的決絕……
●風景
我的沙漏計時器裡涓涓流逝的細沙已經不多了,我才意識到有些想做的事該去做完,就像把這些年來打開的書讀完,起了頭的信寫完那樣,並不為了向誰交代,只為自己。
深知自己仍然愛著你,我願印證這一點,並且無畏的讓你知道。如果將來我去了,你還可以為我看這世界的風景,一如當年你遠行時,我覺得你是替我去看那廣闊美麗的新世界的,然後,當我們重逢之日,你會為我描述形容,有如我親眼目睹。
●水月
或許你很難理解我這種想法,你的生命畢竟比我豐富、充實而完整:這些年來的閱歷、年輕時身體力行對理想的追尋(即使後來的某種幻滅亦並不具有破壞性,對嗎?),然後是平穩的知性的追求與成就,還有家庭—雖然你不曾多提,我相信你擁有至少是一般的、正常的家庭生活……如果我推斷你很難在感性層面理解生命的殘缺,你當不以為忤吧。
我希望沒有想錯:你是平靜而幸福的。
●時移
我一直以為追求過往的真相是無比的重要,否則現時的意義將難以完全呈現。然而此刻我開始懷疑自己深信不疑的其實是永難完成的追索;當時移境遷,我的固執豈不有似在滾滾逝水中刻舟求劍?
置身陌生的現在,我忽然萌生倦意—而我所來自的那個擾攘喧囂的城市、那剛剛形成的「過去」,在腦海中竟然變得熟悉且親切起來……
我是該在這裡繼續等候下去呢,還是到了下另一個決心的時候了?
●傷逝
我遲疑又遲疑,沉吟又沉吟,終於寫下這封信給你,希冀你的理解:也許將來有那樣一天,我們仍然是我們,但橫亙在你和我之間的這道命運的河川消逝,再沒有任何歉疚與負荷,傷口癒合而乾淨,我倆回到最初,重逢,擁抱,流下喜悅的淚水……
直到那一日來臨之前,我將繼續試著追求自己心靈的平靜,只是不再那麼孤獨,因為知道你正走著同樣的路。
●疑夢
你的變、你的不變,同時存在於你身體的每一處、每一個舉止……我不斷面對、調整,在乍見翻疑夢的恍惚、狂喜與感傷中。
我們的說話起初幾乎是生澀的,但我並沒有感到不安,我們其實是越過時空說話,常用的開頭是:你記得嗎?……並不為著提醒,我們各自將一己的記憶保存得太好了,此時的對話只是交換、印證、以及悄悄的檢視……
我的悲歡,原來一如時間、流水和夢,在感觸的同時,便是消逝之際。
●珠淚
我的愛,你離去以後我用手臂圍抱著自己,站在窗前凝眺你的車消逝的方向,我們終於同在一處地方了,沒有時差,沒有重洋,從未如此接近過……可是我依然寫下這些話給你,依然希望你閱讀我的心情,我的另一種話語。
此刻我比任何一刻都更想念你,因為這一切如此美好,但美好使我懼怕,像是一種完成、一個終結—當事物不可能更完美時便是中止,音符、文字與人生都應如此。
●迷城
在港邊一家南歐式的小館晚餐,燭光映照著異國的菜餚,陌生的環境與氣氛裡卻低低響起你我熟悉的歌:六零年代的抒情老歌了,不同的歌手唱過、自己也哼過,歌聲中燭光映照你不再年輕的臉,卻與舊日出奇地相像,我幾乎有些迷惑了,時間的斷層不斷在戲弄我、試探我在追尋與割捨之間的決心……
原以為這一段相處的時日很短,你走後當我能夠以完全獨處的心情回想,才驀然驚覺在舊日的記憶之上自此又添增了多少新的回憶。我又將如何保存並且珍藏?若又是一個二十年後我再來此舊地重遊,將又會是怎樣的滄海桑田?而那時新的記憶也已成舊,那麼最原先久遠的舊時記憶,可還會是同樣的刻骨銘心,抑或時間將磨蝕一切的距離?
二十年前、現在……我不須加以分辨,我在另一個時間裡凝視你:過去現在甚或未來,可以沒有分別,我愛的是一切時間之中的你。
●行雲
在我們有限的力量無法掌握扭轉的橫逆之前—戰亂、意外、疾病……我們的渺小無助已是極無可奈何的悲慘了,實在不能再讓自己成為其他人悲慘命運的主宰。你當能理解我的想法並且諒解我這樣的離去了吧。
我自身的不幸、以及對你的無可置疑的愛,絕不能作為化錯誤為正當的憑藉。我最需要的是自己的諒解,因此在一切還沒有太遲之前,我的告別式及時的完成了。
●世事
一時之間,忽然世上許多事都像漸漸呈現一種秩序和解釋的可能性,我無以名之、無從思索的事物,許許多多的痛苦、挫折、不當與不平,似乎隱含了一線深意在其後……在我漸漸平復下來的寧靜中,一種若隱若現的體悟像是在不遠處的地平線上,等待我慢慢接近,以平靜的喜悅心情—很奇怪的,激動之後我感到的是平靜,甚至連眼淚也沒有,雖然這樣的歡喜可以有無止盡的淚水流淌如春泉。
●浮生
我一直以為,這一次的旅行以及與你的重逢,我是決心不改變任何既成的事實、並且相信自己是做得到的。我不願傷害任何人尤其是我自己。我在你生命中忽然再度出現,也許是我滿足自己心願私心的一次告別式,並不曾想過這足以改變什麼;就像科幻小說裡的乘坐時光機器回到過去,在那裡必須嚴格遵守不能留下或取走任何東西的規定—不能改變哪怕是最細微的歷史。
我回去的到底不是科幻小說裡的過去世界,在那裡我無可避免地留下了我的一部分—給你,我們之間新的意義和記憶;同時完全出乎我所能料想的,帶走了一些東西,重要的東西—從完全無有之中帶出一個生命。這是唯一我無法退還或令之消失如同從未存在過的東西。所以我以為我必須負起一切責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