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本芥川賞文學獎最年輕的得主棉矢莉莎說「我想踹他、弄痛他!這種狂亂的感覺,比所謂的愛,還要強烈…… 」
初實是個自認為與眾不同的高一女生,對搞所謂的『小圈圈』十分不以為然,於是眼睜睜看著國中時的好友絹代,『背棄』她倒戈加入班上的小團體,讓她徹徹底底地成為班上『剩餘的人』!
雖然表面上看起來冷漠不在乎,但其實初實心裡並不甘於寂寞。很快的,初實發現了班上另一個『剩餘的人』的存在。那是個叫蜷川的陰沉男生,而最令初實覺得怪異的地方是:他竟然在上課時公然看女性流行雜誌!
初實對這個跟她『同類』的人充滿好奇,忍不住向他搭訕。沒想到,平常比她還離群索居,怪裡怪氣、時常呈現靈魂出竅狀態的蜷川,居然開口邀請初實去他家!
該去嗎?初實忍不住跟絹代說蜷川邀她回家的事,沒想到絹代卻對她說:他說不定喜歡上妳了喔!會是這樣嗎?心中有點忐忑的初實,下課後卻跟著蜷川的背影,走上一條她從前完全沒走過的路……
孤寂發出鳴叫聲,有如高亢清澈的鈴聲,刺痛了耳膜,讓我的心糾結起來。於是,我用手指將講義撕成長條狀,撕得又細又長,用紙張刺耳的撕裂聲,來掩蓋孤獨的聲音,不讓周遭聽到這樣的鳴叫聲,卻也更彰顯了我的疲憊鬱悶。你們興奮喧鬧地看著微生物(苦笑)-─這是葉綠體?水蘊草?啊!--我可不想加入你們,因為都已經是高中生了。我用眼角餘光看著你們,漫不經心地撕著我的講義,只覺得煩悶。
黑色實驗桌上的紙屑山,撕得像壽麵般細長的紙屑又向上堆高了一層。越堆越高的紙屑山,是我孤獨的時間凝縮成的小山。
等了很久還是輪不到我看顯微鏡,同班的女生們,在開心的嬉戲笑鬧中,輪流看著顯微鏡。當她們走動或嬉鬧時就會掀起漫天飛舞的微塵,在從窗戶灑落的陽光中閃閃發亮,看起來好美。這種風和日麗的好天氣,想必顯微鏡也看得很清楚吧。顯微鏡的反射鏡不斷啪嘰啪嘰地將陽光彈回,灼傷了我的眼睛,我好想把黑色布簾全部拉起來,讓理科教室一片黑暗。
『今天是做實驗,所以,隨便找位子坐,五個人一組。』老師輕輕鬆鬆的一句話,頓時讓理科教室陷入不尋常的緊張中。沒有一個人是聽到『隨便找位子坐』,就真的隨便找位子坐,大夥不是瞬間做縝密計算──五個好朋友湊在一起;就是不得不補足人數,彼此尋找能相互對上眼的『視線游移同志』,編組成一個集團。怎麼樣的視線會纏繞在一起,我用肚臍眼想都知道。現在是六月,進高中還不到兩個月,恐怕只有我能將班上的交友關係作成相關圖表,然而,我自己本身卻不在這個相關圖表中。連唯一的依靠『絹代』都捨棄了我,害得我在老師問『有沒有人落單』時,不得不悲慘的舉起手來。早知道就用嘴巴回應了;眼睛四處張望,默默將手舉高的我,看起來一定很像妖魔鬼怪吧?另一個『剩餘的人』,也同樣舉起了卑微的手,顯得好無辜。這一舉手證實了一件事,那就是在班上還沒交到朋友的人,只有我,跟另外這個男生『蜷川』。
因為人數關係,不得不收容我跟蜷川的女生三人組,很理所當然的把剩下來的脆弱木造椅子推給了我跟蜷川。正確來說,應該是椅子很自然地出現在我們面前,而不是她們特意分配的。多餘的東西本來就該配給多餘的人,這不是欺負,是很自然的一件事;因為就是那麼登對、那麼速配,沒辦法。椅子的靠背與腳部的黑色塗漆,已經斑斑駁駁,露出木頭原色。橘色坐墊部份也被蟲咬得千瘡百孔,跟其他人坐的鋼管椅比起來,簡直老舊到沒有資格再稱為椅子。稍微動一下,椅子的四隻腳就像咬碎馬鈴薯片般,發出啪哩啪哩的傾軋聲。所以,我只能悄悄的轉動我的脖子,瞄著身旁坐在跟我同類椅子上的另一個『剩餘的人』。
他避開老師的視線,看著膝蓋上攤開來的雜誌,打發時間。不,他沒有在看,只是擺出那種姿勢而已。因為他的表情黯然,沒有特定焦點的虛幻眼神,從頭到尾只落在同一頁上。
每當班上同學開懷大笑,或老師要同組人合作畫素描時,我們就一歲一歲的老去。所以,不得不靠看雜誌或撕講義來填滿空閒的時間,使盡氣力防止快速老化。
可是,他有點奇怪。我不知道到底哪裡不對勁,總之,一直盯著他看,就會像咬到味噌湯中沙子沒吐乾淨的蛤蜊,瞬間竄起一陣突兀感。搞不清楚原因,就是覺得奇怪,到底是哪裡不對勁呢?
啊,對了,是他看的雜誌很奇怪。封面是挑起單邊眉毛,往我這裡直瞄的女模特兒放大照,標題還是『casual夏季小飾物GO!』──這不是女性雜誌嗎?他看的竟然是妖嬌的粉領族愛看的雜誌,而且,在上課中堂而皇之的敞開來。
真是敗給他了。
跟敢在課堂上一個人翻閱女性流行雜誌的男生相比,我的『撕講義』實在太小兒科了。撕著沒有用的講義的我,只是一台人類碎紙機。他究竟知不知道,班上同學看到他這種行為,會覺得他有多噁心啊?
我兩手抓著椅子坐墊背後,屁股緊緊黏在椅子上,像蝸牛一樣,連人帶椅靠近他,把雜誌看個仔細,沒錯,果然是女生看的流行雜誌。穿著無袖清涼夏服的模特兒們,各自擺出了豔麗的姿態。不知道有沒有發現我就在旁邊,他還是弓著背,動也不動地看著同一頁,呈現靈魂出竅狀態。
『那種書好看嗎?』
蜷川抬起頭來,那張臉令我驚愕。好長的瀏海;如同整瓶醬油潑灑在頭上般又重又黑的過長瀏海深處,隱約可見充滿警戒的發光眼睛。因為看不見眼睛而凸顯出來的半開嘴巴,露出排列不整齊的尖銳牙齒。蜷川不發一語,不但再弓起背來,更聳起兩肩,企圖避開我,繼續看他的雜誌,彷彿我完全不存在。我都已經移動位子來到這裡,卻被他如此冷落,讓我進退兩難。只好從他後面,漫不經心地瞄著他看的雜誌。瞄著瞄著,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笑容。
『啊……』
我見過這個人。國一時,我曾見過這個在雜誌中,穿著緊身牛仔褲,舒服地伸著懶腰的模特兒本人。在這個城市,能碰到模特兒這樣的名人是很稀奇的事,所以,見到她後,我特別買了有她照片的雜誌,指著她的笑容向班上同學炫耀。現在,我就像當時一樣,用食指指著她的笑容。
『我在車站前的無印良品見過這個人。』
蜷川猛然轉向了我。椅子的主人動起來,椅子的腳立刻發出碾碎普立滋餅乾般清脆的聲響。
『妳看錯人了吧?』
『不可能,她長得很像混血兒,我記得很清楚。』
她鼻子高挺,臉部線條如雕刻般深邃清晰,眼睛卻是日本人獨特的單眼皮,我絕對忘不了那張有個性的臉龐。
『我們市內不是有棟像大洋館般的區公所嗎?她說她是來那個地方拍雜誌的照片。』
蜷川深深嘆了一口氣,彷彿把靈魂都吐出了軀殼。隨之,一隻手揪住前面的瀏海,抱住了頭。難道是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?
『蜷川、長谷川,不要玩哦。』巡視各組的老師走過來了。
『考試時會出描繪微生物的題目,所以,要調節顯微鏡倍數,把細部都看清楚哦,還有,課本第23頁的放大照也要仔細看。』
老師離開後,蜷川把瞬間塞入桌底下的雜誌放入書包中。然後,拿出課本,打開第23頁,開始在文章中猛畫紅線。一行、二行、三行,整頁逐漸被染成了紅色。我真不知道第23頁有這麼多重點呢。
『滿江紅了啦。』我頗感震撼地喃喃說著,只見線條突然大幅歪斜,蜷川的手顫抖著,墨水從承受強烈壓力的筆端滲出來,在課本上形成圓形紅漬,逐漸擴散開來。紅色墨漬怎麼看都像鮮血,我想我最好不要再跟他有任何瓜葛。
拿起椅子,我箭也似地快步撤離,越想越氣自己莫名其妙的同伴意識,還有行動怪異的蜷川。
回到自己座位時,堆積在桌上的紙屑山已經不見,只有周遭地板上留下斑斑白點。是從窗戶吹進來的風,席捲紙屑山,把紙屑吹落了一地。我趕緊彎下腰來撿紙屑,可是,正要撿起紙屑時,夾帶著理科教室水槽腥味的風,又從窗戶灌進來,颼地吹走了紙屑。為了撿拾四處竄逃的紙屑,我像青蛙般壓低身子跳躍,跳掉了所有的疲憊鬱悶,只覺得煩躁,做什麼事都不順心。
好不容易把撿起來的紙屑,通通堆放在桌上,為了不再讓風吹走,我趕緊趴在桌子上,像母鳥守護著鳥巢般,用手臂環抱著紙屑山,臉部被紙屑的邊角搔得好癢。我將一側耳朵貼在有藥品味的桌上,閉上眼睛,霎時,從桌子傳來描繪水蘊草的鉛筆芯透過紙面與桌面碰撞的叩叩聲,震響著我的耳膜。其他還有顯微鏡嘎喳嘎喳移動的聲音、說話聲、開懷的笑聲。但是,我有的只是紙屑與靜寂。雖然使用同一張桌子,這裡跟『對岸』卻有這麼大的差別。但是,我知道,那一堆人開懷大笑的對岸,也有他們覺得喘不過氣來的時候。
下課鐘聲喚醒了我。張開眼睛時,有白色東西遮住了視線,害我看不見前方。原來是因為在碎紙堆中沈沈睡去,所以,額頭上黏著講義的碎紙條。我眨一下眼睛,睫毛碰到紙條,被額頭油脂吸住的紙條無聲無息地飄落下來。紙條掉下來後,我看到有雙眼睛在我眼前。是跟我一樣把臉部貼在桌上的蜷川,正用空洞的眼睛望著我。
那張臉微微顯露出了『死相』,真的微微顯露出了『死相』!
『好了,別說了,我知道啦,妳快點抄觀察筆記,今天四點以前要交呢。』
『可是,我真的忘不了那張臉……所謂瞳孔放大,八成就是指那種狀態,眼球黑到不行呢。』
『蜷川是日本人,眼球黑很正常啊。』
不是啦,我是說他那雙看似望著我卻沒看到我眼睛,沒有半點生氣。假設人類是有『生命電流』流通的生物,活得越神采奕奕的人,眼睛就越燦爛明亮,那麼,蜷川的眼睛就是徹底停電了。
『還有,蜷川邀我去他家。』
『為什麼!?』
『我也想問啊,他突然來跟我說,今天下課後來我家。我抗拒不了他的眼睛就點頭答應了,應該不會怎麼樣吧?』
『他說不定喜歡上妳了喔。』絹代說得很輕鬆,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。
『連國中朋友都拋棄我了,他怎麼可能會喜歡我這樣的人?』
『妳又突然說這種話了。』
絹代難堪地沈默下來。說難堪嘛,好像又很享受那種難堪氣氛,把嘴角扭曲成貓嘴般的形狀。
『對不起嘛,我臨陣倒戈,可是,沒辦法啊,多妳一個人,我們那一組就有一個人要去其他組了。』
她說臨陣倒戈時的輕率語感,以及聳肩的動作,惹惱了我。上高中後開始化妝的絹代,眼皮上的白色眼影塗得太濃,一眨眼就變成小鳥般的白色眼睛。國中時那頭烏黑的秀髮,也染成了不會被老師發現程度的褐色,就是大家口中的畏畏縮縮染。
『什麼臨陣倒戈嘛,說得好像妳很偉大。起碼要說「慌亂中拋下了妳,真對不起」。』
我用手指彈弄她用橡皮筋綁起來,像麻雀小小尖尖的尾巴般的頭髮。
『……慌亂中拋下妳,真對不起。』
『拋下妳的語氣太清脆響亮,聽了就生氣,接下來說「在緊要關頭背叛妳,真對不起」。』
『要開始玩牌啦,絹代!』
我回過頭,看到正在教室角落向絹代的揮手的絹代死黨們。他們之中,最醒目的是高個兒但有點橫向發展,一頭烏黑長髮編得像藝術品那麼複雜的女孩。聽說是吹奏樂社團成員,看起來的確很有肺活量,我想再大的管樂器她大概都吹得出來吧。她的旁邊,是當其他學生都換上短袖襯衫時,她還是一個人穿著長袖襯衫,梳著娃娃頭的『不可思議派』女孩。另外兩個男生躲在她們背後看著我們,一個是加入了棒球社,說起話來像小男生般搞笑、輕浮,視線卻老膽怯地四處漂浮的瘦弱男生;一個是動不動就大聲嚷嚷,耍流氓的男生。他們的體型、臉部氣質參差不齊,就像把各類雜草綁成了一束。絹代用嬌滴滴的聲音回答他們說『馬上來了』。
『沒關係,生物課時,我都沒理妳,可是,現在可以讓妳加入我們。妳快點寫完觀察筆記,跟我們一起玩牌吧。』
『跟那些人一起玩?』我發出輕蔑的笑聲。
『別再鬧彆扭啦。』
『我才沒鬧彆扭呢,完全沒有。』
絹代不理睬我,很滿足地看著自己的小團體。
『我一直很嚮往男女混合的小團體呢。』
『的確是男女混合,只是看不出哪個是女生哪個是男生。』
我快速畫出了他們的肖像畫,而不是水蘊草的細胞。一個人花不到五分鐘,可是,清楚掌握了特徵,所以,畫出來後,惟妙惟肖到有點可憐他們。我拿給絹代看,她默默笑著,把紙翻過來靜靜地放在桌上。她覺得好笑時,總會毫不隱諱地笑出來,我很喜歡她這一點。
『絹代。』
『什麼事?』
『一個人說話,不管說什麼都會變成自言自語吧?這種事不用說也知道,只是,難免有種淒涼的感覺。』
『我知道、我知道,光想像就很難忍受。所以,妳跟我一起加入他們的團體就行啦,走嘛,去玩牌。』
『不行,我們兩人玩。』
『那就算了。』
絹代搖晃著頭上的馬尾巴,走向圍著桌子又吵又鬧的雜草群。她為什麼這麼急著沖淡自己呢?浸泡在同樣的液體中,完全放鬆自己,徹底與他人融合,是那麼舒服的事嗎?
我討厭當剩餘的人,但是,更討厭小團體,因為從成立的瞬間開始,就得不斷做表面工夫來維繫關係,太沒有意義了。國中時,每當說到無話可說,視線開始游移,不得不緊緊抓住無聊話題,想盡辦法炒熱氣氛,發出誇張的爆笑聲時,就覺得兩堂課之間的十分鐘休息時間漫無止境。可能是因為我自己也會這麼做吧,所以,我能一眼看穿勉強擠出笑容的人。這種人通常會笑得很大聲,卻把眉頭深鎖,痛苦地瞇起眼睛,而且,嘴巴一定會張大到清楚地暴露出牙齦。把五官分開來看,就可以看出這個人並沒有在笑。絹代其實是那種覺得好笑才會笑的人,可是,一加入群體,就會那樣笑。我實在不了解,上了高中還想那麼做的絹代。